三十一、谈木论家具

晓诚洗漱好后进来，丫环重又沏了一壶新茶端上。黄师木得知紫檀堂的木料都是由晓诚采购，向他问起当下江南木料市场常见材种有哪些。晓诚心里明白黄师木并不是在考自己，而是他作为工部侍郎要了解江南家具木料来源及价格情况。这正是自己所熟悉的，开口答道：如今江南木料市场名贵硬木虽说以紫檀、黄花梨为主，但鸡翅木、铁力木由于价格便宜，加上木料宽直，出材率高，还是占了市场交易量的半数以上。这些木料都是从广州港转运而来的，同时还有南洋一带的黑檀和乌纹木，这两种材质比起鸡翅木来还要好一些，可要是同紫檀、黄花梨比，材质细密和油性都略逊色。也许是紫檀、黄花梨这两种木料先入为主，加上神秘高贵的紫色和富贵的黄色都是人们所喜爱的颜色，所以一直是高端家具的首选用材。紫檀价格是黄花梨的两倍半，四斤紫檀木的价值相当于十斤黄花梨。目前在江南还主要是皇室宗亲、达官显贵及富商大户人家所使用，属于高端顶级消费，平民百姓则少有问津。黄花梨纹理漂亮、色泽柔和，有淡香味，深得文人雅士喜爱，在江南被称作文木。由于价格适中，制作的家具简洁明快，符合江南文人的审美观，为文人雅士和一些追风附雅的官员所青睐。个别小件家具也能让那些中层收入的家庭所接受，黄花梨木料在江南需求要远高于紫檀。

除了上面说的从海外运来硬木之外，本地自产材榉木也很不错，为江南所特有。木材坚密，色调柔和，木纹漂亮。虽不及鸡翅木、铁力木，但比起其它普通杂木要好很多，在木料市场上排名属于中上水平。尽管不算名贵，可在江南十分普及，有“无榉不成器”之说，很多木坊都制作榉木家具，深受寻常百姓人家喜爱。

黄师木听了晓诚的一番介绍，对苏州木料市场有了大致的了解。他想起院子里的紫檀千工床来，就问苏诚：“千工床”最早是何时在江南出现的，有几种款式？蒯苏诚一听笑道：要不是兄弟说起来，我还正想要问你呢。这床原本是我家祖传架子床中的一款，到我父亲手中又进行了改进，但也没有现在这么大。我是在父亲改进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前厅部分，这就使得整个空间加大了很多。虽说图纸到我这里也有些年了，可却一直没有制成成品家具。你知道：苏作家具工艺一向是“惜木如金”，用料精打细算，只因此床体积过大，如一间小屋，不仅木料消耗非常大，花费工时也长。虽说江南经济发达，富豪财主也多，可真能用得起这床的人也是为数不多。要说这床的由来，还真有些偶然。

晓诚有位朋友叫靳蜀桢，四川人，长年贩运金丝楠木。这些年太平安定，江南经济发展很好，对上等木料的需求也多了起来。他抓住了这一时机，又有便利条件，所以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他人在江南也习惯了，不思故里，在苏州又娶了一房小妾。当时许诺要用金丝楠给她建一座房子，后来一想也不合规矩，怕逾制惹出麻烦来，就找我来想办法。我根据父亲改进过的厰厅架子床图纸样式，稍加大了尺寸，增加了使用功能，最后设计出新款并画出图纸。贞慧看了又帮我提了些意见，我又做了改进，最后做出“金丝楠木厰厅床”，门是直门，也没进行任何雕饰。要说这金丝楠木也真不错，床做成后，摆放在那里特别惹眼，大气磅礴、金碧辉煌。靳蜀桢看了非常满意，小妾也很喜欢，最后全部家具都交给我定做。

本城做瓷器生意的沈掌柜和靳蜀桢素日交好，听说他家定做了一款超大新床，沈老爷携夫人一同来家中观赏。这沈夫人一看就相中了，夫妻两人都特别喜欢，就为其即将出嫁的女儿也订做了一张，要求全部采用紫檀木料。这一张床仅紫檀木料的成本也要白银五百两，再加上人工，可想而知，这岂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起的。如今我也只做了这一张，严格上说，靳蜀桢那张金丝楠的还算不上千工床，只能说是加大了的架子床。如今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加上兄弟在京城给皇宫做的那一张，也只有两件。苏诚说罢，三人都笑了起来。

黄师木说：虽说眼下京城也只有一张，但我知道，早有人买通了宫里太监将图纸画出，已有人在仿制了。但是你知道，这种床特别耗费工时，待成品床做出来也总要在明年春节后吧。苏诚听了大笑起来，补充说：花梨轩的魏宏时听说我这里做出后，也设计出一款，目前还在制作中，其款式结构肯定也是大同小异。

黄师木听了心有所感，作为同行，他知道紫檀的稀缺和金贵。在京城正阳门大街一座小型四合院，南北各三大间房和两侧厢房，所值也不过一百两银子，而这一张床的价值，抵得上京城的几套房了。在京城，成手工匠忙活一天，工钱纹银八分，两个月也赚不到一两白银，这张床六个成手工匠，每天干四个时辰的活，最快也得要半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床的人工费就要九十两银子，若非皇亲宗室、权贵富豪之家，谁能用得起如此奢华的床。

从此，“千工拔步床”从苏州城开始，在江南一带渐渐流行开来，而在北方，则远不及江南那样盛行。这是因为北方的气候原因，无论是多么有钱的人家，冬天也还是以火炕为主，而再华丽的床也都成为摆设。后人经过改进，将拔步床分成两类：一类是廊柱式、一类是围廊式。前者是拔步床早期的形态，后者是定型后的拔步床。拔步床在设计上体现了生活中的细致，床前的浅廊有桌柜，内置马桶，晚上起夜都不用出这张床就能方便。另一侧放梳妆台，洗脸梳妆可以在床内进行，非常享受。能将“千工拔步床”做卧具使用，成为一种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体现出富贵奢华和极致享乐的生活态度。

就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兴正浓时，丫环前来请示：酒菜已经上桌，请客人入席。他们这才停止了谈话，丫环端了盆水，三人净手入席开宴。

明代家具在是在继承宋、元宫廷家具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一时期是我国古代家具发展最兴盛的一个时期。最早在永乐、宣德时就已有多种款式，到了嘉靖、隆庆时得到了进一步完善。随着生活的太平安定和江南经济繁荣发展，那些富裕起来的城市居民对家居环境装饰和家具陈设有了更高的要求。海南黄花梨作为硬木家具用材最早在江南出现，随后从南洋贸易交流中紫檀等名贵硬木开始流入内地，从原料上提升了家具的品位。尤其是在苏州、南京、扬州这些重要城市，由于有着一定数量的高层消费人群支持，使得硬木家具的市场需求扩大。由紫檀和黄花梨制成的高端硬木家具逐渐在市场中占有一定的地位，并成为时尚主流。皇室宗亲和豪门权贵，他们新建成的高宅大院，都需要高端华丽的家具来装饰美化，上层社会对家具的审美需求反过来刺激了家具生产工艺的提高。更有一些文人雅士也热衷于参与家具的设计创新与改进。由于他们的加入，使得家具款式更加新颖时尚而具艺术美感，影响范围也越来越广。这些名贵硬木家具不仅有生活实用功能，还兼具审美鉴赏及收藏价值。这些因素综合到一起，使得家具工艺进入了快速发展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产生了一批优秀的工匠大师。

硬木特性就是材质坚硬，耐磨损且适合雕刻，色泽、花纹都很漂亮。工匠们在家具制作上充分利用木材的自然纹理和天然色泽，不做漆饰。造型设计简洁明快，工艺制作精细，开发出多种实用和欣赏功能兼备的家具款式。这一时期家具的品种、式样极为丰富，超过了以往任何时代，囊括了几案类、床榻类、椅凳类、框架类、屏联类等上百种不同款式的单件家具，并创新出成套组合家具的雏形。这一时期，豪门大户人家每当有新宅落成，往往采用对称式的家具来布置房间，如一桌两椅或一案二侧置花架等，制作上的榫卯结构更为精巧，工艺达到了极高的水平，直到数百年后的今天还一直沿袭这些款式，从而形成了明式家具材质优良、造型简练、结构严谨、做工精细、装饰适度的特点。

明式家具对后代最大贡献就是榫卯工艺。虽说此工艺古已有之，但明式家具榫卯构造已臻完善且丰富多样，满足了不同家具不同部位的结合要求，发展到体系完善的面、边的接合，如燕尾榫、穿带榫、企口榫等；点与点的连接，如锲钉榫、格肩榫、勾挂榫等；三个构件互相结合，如粽角榫、抱肩榫、长短榫等。这些榫卯做工非常精细，结合严密，整件家具不用铁钉，采用优质鱼鳔、猪皮熬制成的胶，有很强的粘性。凸出来的榫头和凹进去的卯眼扣在一起，两块木头就会严密结合为一个整体，不再分离，家具器物如同有了生命和灵魂。

当时松江府人范濂在笔记小说《云间据目抄》中描述：“从隆庆、万历朝以来，即使是普通人家，也都开始使用细木家具，在县、府市井之中，随即可见那些来自徽州的小木匠寻工揽活，多是些和婚嫁有关的诸多家具器物之类。对于那些有钱的官绅富豪之家，嫌“椐木”不够名贵，但凡生活用品床、橱、几、桌等全部都采用黄花梨、瘿木、乌木等贵重的硬木制作，经常要花费上千两银子，这攀比之风真够奢靡了。”

从上面这段文字看来，当时细木家具已是非常普及，寻常百姓之家也都有一两件，追风攀比已成为时尚。

酒席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进行，三人一边畅饮一边高兴的交谈，直如一家人的晚宴。黄师木夸奖道：晓诚可真是木材行家，市场行情尽在胸中，这些消息正是我需要的，真是得来全不废工夫。苏诚也附和道：晓诚这些年来可是帮了我大忙，在木料市场上积累了丰富经验，就硬木的种类、性能及材质情况的了解来说，我是远不及他。

晓诚谦逊的说：两位哥哥过奖了。以我所了解的这点木料知识也只是皮毛而已。江南毕竟不是这些硬木的原产地，等过几天大哥到广州木料市场时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且不要说南洋一带有多少种我们尚不知道的良材佳木，就是海南岛上已发现使用的硬木，又何止这些。我上面说的这几种江南家具用材并不包含北方的硬木，而北方木料市场情况，还是听黄大哥给我们介绍吧。

黄师木对晓诚十分欣赏，不止是因他精明强干，更为他机敏好学而称赞。他接过晓诚的话讲了起来：相比江南榉木的普及性来说，北方则是以榆木为主。虽说江南、江北都有，总体上看来还是江北分布较广，遍及乡野，甚至路旁河边、门前庭院也都有栽种。和榆木比较接近的是水曲柳，树干端直，材质坚韧致密，弹性好，纹理清晰漂亮；刨面光滑，只材质底色比榆木略浅，多长材大料，出材率高于榆木。还有核桃木也不错，这三种良材在北方非常普及，经济实惠，不仅大户人家包括寻常百姓制作家具也常用这些木料，遍及城乡千家万户。

说起大料就联想到大件家具；黄师木提起前段时间因“奉圣夫人”睡眠不好，后来偶然发现黄花梨的清香有助于睡眠，她只有在黄花梨床上才能安然入睡。也为了能使黄花梨的香味浓郁持久，皇上要我设计一款封闭式大床，我为此苦思多日，这才有了这张千工床。全部采用黄花梨大料，最大限度利用其自然清香，整体家具不用漆饰，因考虑用在皇宫，在门的设计上，采用了厰厅云朵样式，里面器物配置也是为方便所需。当初设计时的思路也是源于此，若说与你院内这的这张“紫檀敞厅千工床”来比较，两者区别大致在于月洞门和云朵门之分。大小上来说，我的稍大一些，也是因为黄花梨材质大的原因吧。毕竟是为奉圣夫人定制的，而营造处的木料使用上也不受限制。

黄师木接着说：你这张“紫檀月洞门敞厅千工床”，带有浓郁的江南风韵，富丽堂皇，高贵典雅。而为皇宫设计的家具，刻意要凸显出尊贵奢华，处处体现出皇家的威严霸气，这也是京作家具与苏作家具风格上的不同。苏诚笑着说：也不是说江南人就不喜欢大气磅礴的设计风格，总有些豪门权贵，他们炫富和攀比之心很强，骄奢浮华，恨不得自己造个小皇宫，只是不敢越礼逾制罢了。苏诚的这句话点到要害上了，说得三人都大笑起来。

正是：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